旧语词中有两个词我很喜欢,一个是“含苞”,一个是“脱颖”。前者说的是花朵,后者说的是毛锥(毛笔)。花朵在开放以后,自然是堆灿如锦;毛锥一旦脱颖而出以后,自然是笔走龙蛇。但我感到,都没有含苞待放和脱颖欲出未出时候更富于情趣,更耐人寻味。话归本题,1936年时王瑶兄22岁,冯契兄21岁,鄙人19岁,在一块上学,使得鄙人得以领略二位学兄如何含苞欲放未放、脱颖欲出未出时候的情景,而今活在阳世三间的人中,熟悉此情此景之人,恐怕是舍我其谁了。故不顾耄耋,愿就此有所撰述。
王瑶兄出生在山西平遥。这个地方,无论在政治上或者在金融事业上,都是不寻常的。在政治上,它一度是“代”郡的郡城,故城郭保留,宛然至今。在金融业上,它是票号的发祥地,有明代华尔街之称。这种在操业上和历史上积淀下来的娴于计算的明敏,不能说一点也没有沾染到王兄的身上。从同学的时候开始,我就觉察到遇事他比我反应快,他即刻反应能力很强,而我要过好一阵才能做出反应。所以,我在给嫂夫人的信中,说我的智商打80分,而王兄在95分以上。而我心底里暗暗设想,这和金融业中长期积累下来的明敏,怕是分不开的。
冯契兄出生在浙江诸暨,我们同学间常开玩笑说,那是出了西施的地方,可我们一面开玩笑,一面心里清楚,冯兄跟西施没有一丝一毫的相似。他出自农家,性格偏于内向,在大学一、二年级时就不声不吭地啃大本大本的西文版的康德和斯宾诺沙。很快,他就被老师们所器重,冯友兰先生讲“中国哲学史”课,每讲到自认为淋漓尽兴的时候,总是向班上说“密密密斯忒儿冯冯冯宝麟,你你有什么意见?”引得我们一教室的人既新奇又嫉妒,整个讲堂七八十个人,你的眼睛里就只瞧得上一个冯宝麟,那么我们大家伙就只是“聊陪末座”了。从此中也可以看出,冯兄的脱颖欲出,已经被老有城府的冯先生觉察到了。
人总有个“坯子”的时候,也就是说,还没有挂釉,还没有彩绘。等一挂釉,一上彩,一只美丽华贵的瓷器就出来了。我要说,论“坯子”,王瑶兄应该是一个革命者,或者说是一个激进主义者。很长一段时间,看不出他准备当学者的意图。可是历史总是曲折的,他进去又出来了。当学者,在他,是不得已而求其次。到昆明复学,当研究生,那些措施,与其说是属于事业的,勿宁说是属于职业的。
我看,他的本行,还应该是文艺理论和当代作家研究。那时,他整天不释手的,是普列汉诺夫和卢那卡尔斯基。在这方面,应该说他的底子很深,至于陶渊明以及魏晋文人等等,那是远远以后的事了。他后来之所以能带出那么多精彩的研究生,一个一个对周作人、郑振铎、夏衍等做出那么精湛的研究,其中那股“气”,是在1934-1937年间积贮下来的。
冯契,作为“坯子”,不是一个激进主义者,虽然他一辈子保有党员身份。他似乎是一个天生成的学者,温柔,内向,早年写诗和小说,喜欢思维,往深邃的地方思维。当然,那时我们也都挺“左”。我们三个人一起参加了“左联”,到现在的《左联辞典》里,还编入我们三个人的词条。当时“双十二事件”刚刚爆发,学生中左右两派分裂得厉害,礼堂里的“民主”不解决问题,就到校园里大打出手,曾把一个云南省党部派遣来的研究生丢到小河里去。从今天看,就是违法的暴行了。不过人一辈子总有那么一段的。
现在,通过王、冯二人说说我对导师和研究生之间关系的一些体会。在我看来,导师和研究生间的关系,是继承和异化的辩证关系。也就是说,又有继承又有异化。在某些个例上,表现为继承为主,异化其次,在另些个例上,又表现为异化为主,继承居次。
以冯契为例,他的导师是金岳霖。提起金岳霖,现在报纸上刊物上真是煊赫的大宗师了。在我的印象里,那是一位行动很古怪、内心很诡谲的老人。当年在英国,书念得很茁实。在哲学派别上,他和系里大多数教授一样,笃信美国的逻辑分析主义,而在我看来,逻辑分析主义,是一条钻牛角钻不出所以然来的死胡同。试观死钻数理逻辑的沈有鼎先生钻成半疯,就可思过半矣。搞哲学不能那么个搞法。
40年代中期,也就是日本投降前的一二年,金和冯在昆明附近的一小村庄里,进行着传授和继承的历程。传授者很投入,学习者也很投入,所以可以说,金的一套本领全被冯学到手了,这正是那句话,“名师出高徒”。但冯兄的可贵之处,是他并不在金岳霖身上止步,经过“史无前例”的迷离之后,老年的冯契才从金岳霖身上翻了一个身。陕西李二曲著的书叫《四书翻身录》。哲学上的这个翻身很重要,不管是翻60度甚至只翻20度,都是很宝贵的。因为这一翻,就“青出于蓝而胜于蓝”了,冯觉察到了西方的逻辑分析主义的不足之处,单纯靠搞自然科学的方法是不够的,还要有搞人文科学的方法,于是他将中国“天人合一”的观念注人进去,使自己晚年的造诣达成一个新高点。当年老先生们对“密密密斯忒儿冯”的估量没有落空,真的出台了一个大的角色。
再以王瑶为例,他的导师是朱自清。朱自清和闻一多是当时中文系的两块光辉的牌子,但闻先生脾气大,对学徒要求严厉;而朱先生修养高,气度温和。研究生投朱门者多而投闻门者少,所以王兄就投了朱门了。这个过程我知道。这师徒二人,就气质说,相似之处不多。一个是虽然已决心入“儒林”,但心眼里还是一团火,还是那个参加“察哈尔抗日同盟军”时候的激进主义者。另一个则是“炉火纯青”,虽然心眼里对光明的憧憬不比别人不浓烈,看世事也看得非常清楚,但所有这些都包得很紧,很少外露,从表面看,是个无可无不可的雍容之人。有时,研究生和导师中间,也会出现这样的情况,老师照样可以施展教泽,学生照样可以学到东西。阮籍、嵇康、陶潜、李贺,这是他们师生二人间的共同课目,而王瑶兄又是个绝顶聪明之人,很快从朱先生那里也学到了不少东西,加之他从无产阶级文艺理论那里得来的优势,这就从朱先生原来基地上有了某些飞跃。这一时期,王瑶兄写出了相当高水平的有关中古文学的不少论文。
但正如他的好朋友朱德熙所说,“他并没有把全部精力放在学问上头”,“除了读书,还关心现实”。只有深悉朋友内蕴的人,才能说出这么中肯的话。还是当年含苞欲放未放、毛锥脱颖欲出未出时候的那股子劲,在那里起作用。这个作用已经不小了。但王瑶兄晚年还一再把自己比作闯进笼子里的麻雀,“它总要扑楞两下,但扑楞已经没用了。”这“没用”二字未免悲观得过分。纵观王瑶一生扑楞六十几年的劳绩,难道可以说是没用吗?!
再说说两位学兄各自带出来的研究生的情况。这些研究生的名字我都留意,他们的论文和专著,只要我能弄到的,都读过了。就是说,风采已经领略,只是无缘亲受,乏握手之欢。我所获得的旧话中有个话叫“开窍”,那么我要说,“五四”时候人们只开了三个窍,到“一二九”时候就开到五个窍,八年抗战人们开到七个窍,经过“史无前例”和“上山下乡”人们的窍要开到二十个不止。这不能不说是文化大革命的负面的效益。新一代的研究生串联的范围大大地扩展了。想到我们老师一辈,死巴巴坐在书桌旁念一辈子书,有的念出一点点名堂,有的连一点名堂也未念出来。现在不同了,把古的和新的串在一起,把中的和洋的串在一起,从各种不同的角度、方面、角落去考虑问题,所以,新意往往如雨后丛生。
但也并不是说这新一代完全没有弱点。他们很广,又很杂,但在功底上显出过硬不够。我常把导师跟研究生中间的交谈,叫做探测,像探测海底一样,看有没有珊瑚,珊瑚有多少。举例来说,1947年我初进河南大学,表面上和嵇文甫先生是同事,但实际上我是以师礼事之,他似乎也默认了我这个门徒,于是开始了交谈,也就是探测。这一探测,我惊讶地感触到嵇先生在理学方面,也就是思想史方面,确实是浩无际涯。这就是老一辈人根底之硬,在后辈心里所建立下的威望。话归本题,王、冯二位学兄的徒弟们虽然绚烂多姿,开拓面很广,但假如从论文和专著中伸进手去,摸一摸功底的话,就感到比他们的导师稍逊一筹,有的一筹还打不住。这些,就是新时代带来的异化了。
(选自《学林往事》,张世林编,朝华出版社出版)